灵晕(aura)是本雅明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和对其他哲学概念的翻译一样,对aura的翻译也充满了混乱和争议,有人把它译为灵晕,还有灵光、灵氛、光晕等等。这种混乱对阅读本雅明来说可能关系并不大,但如果我们想把“灵晕”这一充满表现力的概念用于自己的写作,就会碰到更本质的困难。比如面对废墟的时候我们会说“在灵光消逝的瞬间”,这对一般读者而言并无理解的障碍,但如果我们说“灵晕”或“灵氛”,读者可能就会有点晕了。
也许灵晕是个更好的翻译,它的陌生感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本雅明的著作,但这种学究气的翻译却可能妨碍我们自己和广大读者们去使用这一概念,概念被创造出来当然是 “活”在使用中的。这个时候我们会迁就“灵光”,这是一个本来就存在于我们日常语言中的词汇,“嘿,你的脑子太不灵光了。”类似的还有柏拉图的“理念”,我能够理解“理形”是个更好的翻译,但在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说“理念”。“我的理念就是这样的。”
在理解一个概念的时候,需要陌生化的处理,我们天天讲“科学”,讲“理性”,其实这些概念都是很难理解的,同样“灵魂”、“神秘”、“偶然”……又有哪个概念好理解?当然还有灵晕(aura)。为了理解概念,我一般这样做:首先查字典,如果是英文就查厚点的,比如韦氏大词典,好处是释义全面,并且多少会给出些词源的线索;如果是中文就查古汉语字典,比如我常用的就是王力编的古汉语字典,好处仍然是词源。查完字典后,就是总结用法,把阅读或日常语言中所有碰到这个概念的句子都尽量找出来,这是一个小型的语料库,而意思就在用法中。
还有第三步,就是在我们自己思考问题,与别人谈话或写作的时候尽量使用这个概念,当然这个使用不是僵硬的,我们可以尝试使用不同的词,“灵光”、“灵晕”看情形都可以用嘛。我们还可恰当地歪曲,歪曲是为了更好地挖掘概念的潜力,又不是本雅明注册了“aura”,我们当然可以不按本雅明的用法来用这个词了,关键是这个词能表达我们的意思,听众能听懂。说白了本雅明也不是第一个用“aura” 的,他也是受人影响。
从词源的角度,“aura”源自拉丁语,而拉丁语中的“aura”又源自希腊语,意思是微风、空气,引申是呼吸,这就和生命现象有关了。想想看,一个人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是微风,同时也是活着的象征,他还有气儿。人为什么有生命?现代人把生命现象理解为特定结构的功能,一种和谐有序运转正常的状态,说白了就是把人说成是一架机器,虽然复杂但还是机器。这个想法足够大胆,但并不陌生,比如古希腊人会把生命比喻成一架能够弹出“美曲”的琴,但这种观点在古代并不流行,这个和今天不同。
一般而言,古人是用灵魂来解释生命的,灵魂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它很轻,很细小,它向上,它自由,当灵魂与肉身结合我们就是活人,当它像微风一样离开肉身我们就死了。这样“aura”就跟“灵”挂上了钩,它是属灵的,精神的。这种对灵魂的解说,很容易让人想起“万物有灵”的说法。其实“万物有灵”一点也不神秘,这可从小孩的身上看出,“万物有灵”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当孩子拥有了一个新玩具的时候,他会立刻给他的玩具起个名字,比如“钢零”,然后呼唤它,仿佛它能够听懂,能够与他一起游戏。
我们很难进入孩子的世界,但想像一下的话,孩子的世界应该是个特别有意义的世界,“啼哭”就是绝对的律令,能够立刻唤来奶瓶和温水。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你呼唤某物,某物就是活的,就能得到它的伺候。小孩就是这样感受世界,并与之互动的。在这个世界里,万物都睁着眼睛看着他,关照着他,直到“危险”和“恶”的闯入。危险意识其实就是注意到有个“恶”的灵魂在关注他,比如很多小孩都害怕独自一人上厕所,因为他怀疑在马桶黑洞洞的“冲水口”里隐藏着一只邪恶的怪物,随时准备跳出来咬他。这种心理可能会伴随一个人很久,直到他成人。
本雅明说:“如果当一个夏日的午后,你歇息时眺望地平线上的山脉或注视那在你身上投下阴影的树枝,你便能体会到那山脉或树枝的灵晕。”这是一个很舒服的意向,在我的想象里,这就是人在瞬间重新回到了摇篮的时代,万物都温情地呵护着我,山脉和树枝关爱地注视着我。这种美好的感觉是很难记录的,我们可以拍照,但山脉和树枝一旦进入到照片里就削弱了这种感觉。这意味着某种“距离”和“独一无二”性,我们必须把夏日的某个午后交付给山脉和树枝才能获得这种感觉,否则山脉和树枝轻轻的呵气,那生命和自然美妙的气息是无法进入到数码相机的像素里的。
作为一个成人,我承认马桶里隐藏的怪兽和温情脉脉的山脉和树枝都是我想象的产物。但我好奇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象呢?是因为童年的记忆?如果是的话,那就是可疑的,因为这种记忆部分地是被父母和环境灌输和塑造的。另外我会好奇,这种想象对我意味着什么,它会如何塑造和改变我。最后,我可以利用这种想象能力吗?像一个工程师那样,去设计改造;或像一个教育家那样,去教化养成。
无论如何,“灵”或“精神”是属于人的一项能力,它借最轻微的呵气向我们显身,与物相比,它纤弱、微妙、不易觉察,气若游丝,但它仍是一项能力,它辨是非,收集并处理我们的记忆。如果是气的话,它就可能会有味道,能刺激我们的感官,比如香氛。我们喜欢某家咖啡馆,我们会说我们喜欢那里的味道,那种味道会激发出某种状态,也许还有往事,有奇遇,全混合在这味道里。味道越独特,越具有“唯一性”,就越能刺激我们的感官,比如香氛,有品位的女士肯定不会用太流行的香氛,她们往往追求一种“独特性”,某种特别的香水涂抹在自己的身上,与身体发生“化学反应”并散发出独特的香氛。
闭上眼睛,让这独特的香氛刺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用自己的想象力构造出美丽的容貌,迷人的举止,浪漫的相遇。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独特的香氛会加强女士的魅力,并赋予其独一无二性,使我们为之着迷倾倒。香氛的萦绕下,是赤裸裸的美丽,在与肉体相遇前,我们首先被香氛控制迷惑。小报的专栏作家们会这样劝说现代社会的女士们,保持神秘感(其实就是保持距离)会维持婚姻或爱情的稳固。
赤裸裸的美丽还是美丽吗?本雅明这样评价波德莱尔的诗:“灵晕(aura)在震惊经验中分崩离析。他(波德莱尔)为赞叹它的消散而付出了高价——但这是他的诗的法则。他的诗在第二帝国的天空上闪耀,像‘一颗没有氛(atmosphere)的星’。” “一颗没有氛的星”是尼采说的,现在这句话属于本雅明了。本雅明的语言直观华丽富有动感,他擅用寓言和比喻来表达复杂的概念。
行星可以有大气层,比如地球和火星都有。“星”和“氛”的关系相当于“本体”和“附属物”的关系,美丽的“女人”是“本体”,而迷人的“香氛”是“附属物”。“附属物”当然不能脱离“本体”而独存,但相反则未必,比如地球存在的早期就没有大气层。本雅明说:“忧郁的人惊恐地看到地球回复到原本的自然状态。没有史前史的呼吸包围着它;压根儿就没有灵晕(aura)。” 这里的“aura”其实就是翻译成“氛”更好,即“一颗没有氛的星”。
本雅明关于灵晕的一个定义是“非意愿回忆之中自然地围绕起感知对象的联想”。在普鲁斯特那里,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相对立,后者是为理智服务的。意愿记忆提供关于过去的信息,并不能使我们回到过去,但一种味道可能会带我们重新回到过去,而在此之前任凭你在头脑里搜刮都无能为力。普鲁斯特说:“我们理智的努力真是枉费心机……过去是在某个理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并且是丝毫不差地在一些物体中(或在这些物体引起的感觉中)显现出来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是哪一些物体。而我们能否在有生之年遇上它们全仗一种机会。”看来,氛(aura)就是联想了,它围绕本体展开,是人精神的活动,它属灵,当然就是“灵氛”了。“氛”强调是附属,是围绕,而这种附属和围绕是精神的一种建构,是围绕本体展开的联想。本雅明的思想有历史唯物主义倾向,他对精神的这种能力是持警惕和批评态度的。
本雅明对星相学感兴趣,当然这里的星相学不是与科学相对的迷信,而是一种提供直观思维的法门,或者我们暂时把它们看作是一种比喻,即用天文现象来类比和发现事物隐藏的道理。“aurora”是源于“aura”的一个词,在拉丁语中“aurora”是曙光女神的意思,引申为破晓。破晓意味着光明重现,这代表一种乐观的情绪。表面看来,“破晓”和“黄昏”是一样的,区别是对趋势的判断,“黄昏”是太阳隐退而“破晓”是太阳重现。前者对应悲观,后者则是乐观。古人发现,每当破晓时分,人们都能在东方看到一颗星,随着太阳逐渐显现,这颗星将淹没在太阳的光芒万丈中,这就是所谓启明星;傍晚时分,我们则会看到长庚星出现在西方,它预示着黑暗的来临。有趣的是人们后来发现,启明星就是长庚星,即金星。
极度悲观和极度乐观的根据可以是一个,曙光女神原来就是黑暗魔女,吉兆和凶兆是一样的,极度悲观的下一个时刻就是极度的乐观,彻底的救赎。这些看起来混乱的胡言乱语全来自这一“星相”的启示。当然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借助另一个星相,即“光晕”或“光环”。在宗教题材的绘画中,人们经常在佛陀、基督或圣母的身后画上一个“光环”,以表示他们异于常人,是崇拜的对象。如果你相信佛陀、基督和圣母都作为凡人曾在世上走过一遭,那~他们真的有光环吗?当然没有。光环只是一种符号化的表现手法。
说到光圈(halo),晕在古汉语字典中的解释就是光圈,日月周围形成的光圈。这种现象在日蚀或月蚀中表现得最显著。比如在日全蚀中,当太阳完全被遮蔽的时候,太阳就会展现出其光彩绝伦的光晕。可以想象,古人在此最黑暗的时刻,却可用肉眼直接观看太阳,看见太阳的光环,这是何等壮观和难得啊。当我们专心注视太阳的时候,太阳也在专心地注视着我们,它是那么的慈爱,大地、生命、爱情等全都有赖于太阳对我们的看顾。
当本体——太阳——完全被遮蔽的时候,“晕”就会彻底显现出来,但只有一瞬,紧接着太阳会逐渐露头,美丽的光晕将在瞬间消逝。金星同时是启明星和长庚星,而光晕同时是死亡和新生的象征,“晕”的加强意味着死亡的临近,光晕最强恰恰就在彻底死亡的一瞬,而光晕的消褪则意味着新生的来临,极度的乐观在极度的悲观之后来临,这意味着希望和得救。关于此,虔敬的古人在日全蚀之后肯定是最有心得的。
本雅明说:“我们不妨把被排挤掉的因素放在‘灵晕’这个术语里,并进而说:在机械复制时代凋萎的东西正是艺术作品的灵晕。”本雅明强调凋萎,这里我们确实能读出他著名的乐观来,因为灵晕的凋萎就预示着新生的来临。在实践中,灵晕的加强还是消亡取决于每个人的选择,在《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中,本雅明复述了波德莱尔的一篇散文《失去的光环》。
光环(halo)是属于抒情诗人的,但当诗人手忙脚乱地穿过资本主义时代骚乱的林荫大道时,光环滑落下来掉在了沥青路上。我们应该把光环捡起来吗?波德莱尔提供了两个不同的结尾。一个是诗人默默地走开,并从此像个普通人那样沉醉在酒肉之中,他乐得没人认出他来,尊严让他腻烦了。他高兴地设想某个蹩脚的人捡起光环来,并滑稽地用这光环装扮他,这种选择意味着灵晕的消亡。在另一个结尾里,波德莱尔使诗人很快把光环捡了起来,但随即他却不安地感到这是一个不祥之兆。这种选择意味着灵晕的加强。
“晕”是和光有关的一种现象。我们为什么能看见物体,是因为有光,而光是源自太阳的,日全蚀和光晕的比喻也因此具有了认识论的意义。在柏拉图的“太阳比喻”中,我们能够看见东西,是因为我们有视觉这种能力,视觉凭借太阳看见物体。这里物体比喻可靠的知识,视觉比喻理性,而太阳则是最高理念“善”,即我们是凭借最高理念认识世界的。光晕为什么美丽是因为它的背后有太阳,在太阳完全被遮蔽的时候,光晕就显出来了,但它并不能代替太阳。如果说太阳是光的充盈,是纯粹的光的话,光晕就是光的缺乏或假光了。“晕”是虚幻的,是不“实”的,因此往往具有欺骗性。
机械复制的时代就是技术的时代,技术扩展了人感知的能力,相应地也压缩了人想象的空间,这是不利于灵晕的。本雅明喜欢举照相的例子,他说:“照相应该被解放出来以便申明对那种生命短暂的事物的所有权。”在这里科学、技术和艺术合流了。自达芬奇的时代起,人们就致力于对事物的观察和记录,并把这种努力看作是独立于权威和沉思的达到真理的一条途径。
这意味着需要突破人天生的感官能力,转而依靠一些技术装置,达芬奇本人就是制作这类技术装置的高手。到了伽利略的时代,伽利略利用光学显微镜和望远镜成功地扩展了人的感知能力,从此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科学和技术的突破。照相机就是这一系列技术突破中的一个,它能够记录人在瞬间的动作和姿态,这种感知能力本身就可用作验证物理定律的一个手段。比如我们都知道“速度”这个概念,但到底可以有多快呢?有了照相机,我们就成了生活在“百分之一秒”尺度内的生命,最新的百米世界纪录是9秒58?
本雅明说:“人类感知方式随整个人类生存方式的变化而变化。人类感知的组织形态,它赖以完成的手段不仅由自然来决定,而且也由历史环境来决定……而如果能从灵晕的凋萎这方面来理解当代感知手段的变化,我们就有可能表明这种变化的社会原因。”本雅明接着说:“灵晕在当前衰败下去的社会根基……它们都与当代生活中日益增长的大众影响有关。这种影响指的是,当代大众有一种欲望,想使事物在空间和人情味儿上同自己更‘贴近’……这种通过持有它的逼肖物,它的复制品而得以在极为贴近的范围里占有对象的渴望正在与日俱增。”
技术改变人类的生存方式,它给我们同时带来了危险和希望,基因重组技术可以使人变成蜘蛛侠,也可以使人变成蜥蜴人。在这个技术的时代,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是灵晕的消亡,本雅明的灵晕概念与海德格尔的“家园”很相似。第一次看到太空拍摄的地球照片对海德格尔有很大的刺激,我们生活的世界成为了图像,这是灵晕最大程度的消亡。从这张照片中更直接的联想是人类的灭亡,拍摄与瞄准是同样的技术。灵晕的概念与人相关,在本雅明生活的时代他直接面对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种族的灭绝。
本雅明的灵晕在消亡的时候必定也是在增长的,这么去读灵晕的定义比较有意思。技术的发展迫使人放弃传统,否则付出的代价是人命和毒气战争。本雅明说:“帝国主义战争是一场技术的造反,它聚集起‘人力材料’,向社会要求其拒绝提供给技术的自然材料。社会不去排干河流,反倒把一只人的洪流引入战壕;它不用飞机播种,而是用它在城市的上空投下炸弹;毒气战争更以一种新的方式消灭了灵晕。”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